林以障

像我这永没法解释的苍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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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60569

【喻黄】不语

一、

时隔两年喻文州再一次见到黄少天,是在一场雨刚刚停歇的时候。路旁的水潭映满霓虹,色彩瑰丽斑斓,再其次才是黄少天的双腿以及其上的部分。裤脚被他挽起一周,脚踝诚实而张扬地露出来,倘若喻文州活得再政治不正确一点,就会觉得正是这一截裸露的皮肤刻意地牵动了他的视线——这样就能找到同黄少天搭话的理由。

但他很快便熄灭这个念头,如熄灭一支烟般顺利。因喻文州留意到黄少天并非单纯地于路旁避雨。他或是低头看表,或是抬头看着某处,微眯着双眼而神情专注,这些细节在喻文州看来足以证明他在等待着什么:也许是一辆车,或者是一个人。

于是喻文州移开目光——但绿灯已在他面前转红。 下一秒感觉更加不好:黄少天大概已注意到他。喻文州当然没有“能将他人目光作为实体感知”的能力,与其说是过分明晰的洞察力,毋宁说是两人间过于强大的默契绊住他的脚步。斑马线前他停住脚步,垂着眼看着青年朝自己走来。

说实话,这并非他预想中两人重逢的场景。

无奈的是两人似乎太过熟稔,以至于场面竟不至于太尴尬。喻文州听见黄少天同他打招呼,语调高昂尾音上扬,相应的,自己的回应也比他所设想得更快,更自然。

“少天,”喻文州喊着他的名字,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刻竟挂着极易辨识的笑容,“好久不见。”


之后的寒暄也显得顺理成章。结束手头工作且婉拒伙伴聚会邀请的喻文州并没有什么事做,而黄少天也并没有在专程等待什么人。黄少天甚至发现喻文州并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——远离广州的地方,不太炎热的夏季,来得快去得也快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雨。

好像他们注定会在这里遇到一样。

黄少天看着喻文州在他面前坐下。和两年前相比他似乎瘦了一些,但气色尚未有大的更易,那笑容也是他熟悉的。这样的喻文州很难让人拒绝。尽管一开始是黄少天先认出喻文州,但将他带到这个酒吧来的却是后者——好像他已很熟悉这座城市,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里轻松地摸透了他的脉搏一样。

而他也似乎也没有太多变化,至少在喻文州看来,他应当依然健谈,风趣,而且也许依然不会被认为是“聒噪”。

喻文州只问了一句他几时到来,他便先开始介绍自己的行程:飞机上旁边的小孩有多不靠谱,出租车有多么宰人,雨下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冷是多么他很不适应。喻文州问他是否在等什么人,他一丝停顿都没有,一鼓作气地提到这个城市出租车起步价的昂贵,然后告诉喻文州这里的优步也没他想的那么好打,听起来大概是想获得喻文州一两句“安慰”一样。

当然,他也对喻文州发问,他关心这位故人的工作,追问有没有人给他穿小鞋,有没有人恶意地调侃他在一些事上的“不够爽手”。他问喻文州是否已习惯这个经纬度带来的气候,调笑着好奇地方特色菜是否合他口味。他语速很快,有时近于殷勤,这时他便会顿一顿,对面那双眼便会映在黄少天的眼底——像一口深潭般沉静。

听起来黄少天在喻文州面前,总是无话不说。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,分手后偶然重逢,也是如此。


二、

“分手后最想对前任说什么?”

这是不算冷门的话题,收获的回应花样百出:有诅咒的,有庆幸的,有人说你会后悔的,有人说你后悔吗那就对了,有人说你对现在这个人好一点吧,有人说谢谢你让我变得更好。更多人情愿江湖不见,以冷淡而克制的语气隔空告别。当然,也有人会像黄少天和喻文州一样,在某个并不恰当但不至于太尴尬的时间地点相遇,彼此致意时带恰到好处的温度,不会刺伤任何人。

但或许只有极少数人——兴许再没有人——会像黄少天这样,热络地表达对前任目前的生活状况的关心,而又被他拿捏得刚刚好,使被关心之人既不至生出负疚,又不会有被窥探冒犯的感觉。喻文州望进黄少天茶褐色眼里,见灯光在其中摇曳得很亮。

他不禁想,少天,你是心软了吗?……何必。

“你呢?”喻文州问他,一来一往的问话,倒有点隐约的交锋意味,“少天什么时候过来的,是旅游?”

黄少天摇摇头,但没立即回答,反给出喻文州追问的机会:“那,是出差?”他见黄少天的双眼好像一亮,很奇怪的是喻文州自己并不知道这句追问里竟有令黄少天感到“激动”的成分。黄少天笑着跟他说:“对噢,有要事在身,所以来这边。”

他和黄少天都不是酒量好的人。喻文州浅浅地斟了几口,心口已有些发热。他眼里仍有一对茶褐色的眼睛,只是很难看清那双眼睛里能否映出个什么人影。如今面前这双眼里灯光绚烂,几乎带着灼人的亮度。光影错综,青春飞扬,黄少天的声音和温度总是将他带到两年前。

弯的眉,笑的眼。——和他蓬勃的语气一样锋锐而不伤人的质感。

“少天……”

他很自然地向前倾一点角度,语气若征询,然而突然没有下文。黄少天端酒杯的样子很好看,手骨修长而分明,凹陷处大概真的可以盛起一汪水。但这并非喻文州关心的重点(两年前他扣着这双手走了无数里路)——他看到对方虎口上一道浅白痕迹,弧度扫进喻文州心里,竟然勾起悸动。兴许是悸痛。

不难辨认这大概是一道伤痕,比分别时新,比重逢时旧。这一时间上的约束竟令他在开口欲问时有些踌躇。

这踌躇又显得不太合时宜,如冰层乍然裂一条缝,涌动的暗流便泄出一丝光,又被黄少天捕捉到眼中。但机会主义者仿佛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,不动声色地抽回手,拿另一只手扶着酒杯。

他开始谈论这座城市的天气。


对于黄少天而言,避忌对喻文州的关心反而是很奇怪的事。这关心大概也有两层意味,一是所谓care about,一是所谓care for。但无论后面跟哪个介词,现在看来都不太讨人喜欢——家长里短地嚼着舌根,或是已不被需要的殷勤。黄少天想他大概只是本能地想说一些事,字里行间却总是流露出对喻文州的关心,但与其说是他有意彰显,倒不如说是积年的习惯不得不留下的一点痕迹。他意识到这无可避免的一点,想拿不相干话题遮掩过去,但可能两个人都已发现为时已晚。

黄少天在那一瞬想起他们从前的关系:大概是喻文州主导,而他主动;如今喻文州也是,用一点点酒和一点点时间,一双很深(轮廓和色泽)的眉眼,就骗出他那么自然地滔滔不绝。

他拿并不友善的口气议论这座城市雨水和日光的无常,抱怨今天上午的白日刺眼和下午的闷热躁动,断言也只有晚些时候落下来的急雨能给他这个异乡人一点安慰。说着说着便看见喻文州的唇角抬起一点——他怎能听得如此安静专注?

一阵烦躁的感觉突然在胸口生气,带着不算钝重的痛感。好像他正抱怨的天气——毒日和炎热——又在他的语气里活了过来,报复般地成为他口干舌燥的源头,亦是他负面情绪的出口。他突然开始想:你呢:喻文州?黄少天渐渐收住话头,回给喻文州的表情大概是个促狭的笑。

“队长,”那是大学时的称呼,来自一次一言难尽的定向越野赛。如今出口时当然是不经意地,但玩笑和亲昵都已被刻意地杂糅在两个音节里,“怎么都是我在讲故事?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?”


三、

喻文州握在杯子上的手收紧一点,很快又松开。他不太清楚黄少天是否有留意到这个细节——但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太容易被对面的这个人用很狡猾的方式挑动。通常情况下这会是于心有愧的表现,这一点喻文州从两年前开始就没打算否认。

他跟黄少天在蓝大附中就认识。那时黄少天是尖子生而他不是,两人也不算特别相熟。后来两人一同进了蓝雨大学,才渐渐熟络起来。熟络的下一步是交游,约饭约浪约自习。暗涌的情绪在连绵的夏日里达到峰值,两人看同一场电影的时候黄少天很自然地凑过来吻他。于是飞矢命中,榫卯扣合,磁极对接,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情,总之就这么走到了一起——顺理成章得过分。

实则从进蓝大开始喻文州便察觉到黄少天是个很好的人,尽管有时锋芒毕露,气焰嚣张,但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人能成功将他吸引。黄少天拿一整个夏天的蓬勃热量填进喻文州心房,喻文州便回应他很细密的吻:如梅岭以南缱绻的雨脚不曾断绝。

可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,他们不约而同地料想到了“后来”——又不约而同地收声。一开始是以为可以克制的缄默,后来却成了无可奈何的失语。

前一天晚上他还揽着黄少天的脖颈,模模糊糊地被那种热度熨烫手指和臂弯,后一晚就收到TOP10的Offer。黄少天在机场送他,眼眶不红手不抖地同他告别。喻文州在大洋彼岸读了两年研究生,回来看过黄少天几回(他留在G市一家企业,业绩出色,别的地方也撬不走他)。五次他们开了房,一次没有。

他仍惦念G市的肠粉虾饺奶黄包,如同他怀念黄少天咧开的唇角和虎牙。但他坐在车上就跟少天说了,拿到学位后他不会回呢边,拿不到绿卡的话,他会去J市乃至北上去B市——平原和江流缓缓地切开他将在未来拥有的夜色。黄少天听完这一切,盯着窗玻璃上残余的雨渍。喻文州看得出他大概是想笑,这意图同他的失败一样,在此刻还是他男朋友的人眼中无比明晰。

而黄少天极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。

他只是说,队长,你看起来好累,要不要来根烟?

唔该。那时喻文州的粤语已不大标准——其实他初中才转到G市,本身便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。他想跟黄少天说谢谢,不止感激这一根烟,但很难说清他究竟能说些什么。谢谢你爱过我?谢谢你理解我?谢谢你宽容地放开我?唔该——或许是“不该”。


黄少天看见喻文州停了一拍,这动作令他觉得有些尴尬,可明明抛出问题的是黄少天自己。他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:分手时感到悲哀愤懑甚至被辜负都极正常,可那一瞬间在之前无数事件中已埋伏下草蛇灰线,之后他也有两年时间来稀释伤感。无论爱与不爱,喻文州都是他所熟悉的故人,某个瞬间的知己,至交和极亲密的人。

当时告别得体面,今日相逢也不该给人难堪。

如果再后来便找不到话说,他也至少要喝完这杯酒。

而喻文州一贯是温和的,哪怕黄少天抛出的问题实在有些尖锐,他也带三分笑。当然,倘若黄少天揣一点恶意,就会认为这种笑无非是他见到所有人时都会佩上的伪装,他现下有多坦然,就说明他在黄少天面前藏得有多深。

然而首先,黄少天没有资格指责喻文州所藏甚深,其次,他宁可借这点笑意,去看喻文州眼角有没有很细小的皱纹——兴许有吧?他想,做研究也好,搞商战也好,人怎可安心令自己不劳累?他不过是没细问,大概也是不敢细问。

某种意义上,他默许喻文州分手要求,也像是拿弃权当反对,将喻文州推得更远。既然是他推远,就不该耿耿于怀于当初那人为何留不住。为何留不下。

“能在这里见到你,很好呀。”

喻文州几乎是答非所问。


四、

“后来我发现,这里没我想得那么好,”喻文州的声音很平静。两年过去了,连雨都已到收歇时,更不必提那些本来也不算多大波澜。如今他不过提及寻常生活,没必要平添感慨,“也不算太糟。”其实相当于什么都没说。

黄少天噗哧笑出来。

他状若不经意般摇晃杯中冰块,光芒在他眼里缓慢地流动着:“问个私人问题,队长你可别生气——你夜不归宿出来喝闷酒,男朋友会不会不高兴?”

“没那回事啦。”喻文州坦诚一笑,“又不是想找就找得到。而且怎讲,好像也没想过必须要找。”

他说得轻巧,黄少天却先整个人一窒,过了很久才渐渐放松下来。他察觉喻文州的前半句令他不由自主地紧张,“想找”这两个字出来,他眉头皱起的幅度已能被他自己捕捉,好在后来喻文州说他并未想过要找,听上去几乎是某种安抚。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回想刚才的反应,发现酒精似乎降低了昔日尖子生的思考速度。

“哇。”他小声地惊叹,然后迅速接上一两声轻笑。喻文州问他少天你笑什么?黄少天便停了笑容,想,你要知道我真正想说的话,是否还会这样温和地问我。

他是想说,哇,那真是……太好了。


“时间不早了,”喻文州摸出手机,“送你回去吧。”

限号和酒精让喻文州没法开车,但他并不放心他一个人打车,即使那司机看上去极面善。黄少天坐进车里打出哈欠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坐上副驾,从后视镜里能看到黄少天微微讶异的眼神——几乎是一闪而过。但就像最开始他投来的那两道目光一样,这眼神和所代表的极微小的情绪波动还是被喻文州捕捉到了。

只是现在,虽然喻文州捕捉到了,却不能再做什么了——何况黄少天也没再说话。

随你便,随你怎么想,少天。这些话只能在他心底响起,再一点点被他捻灭。他以为心口会滚烫一阵,如今车窗开了,夜风扫进来,却也散得很容易。喻文州甚至产生错觉:如果他现在说一些话出来,是不是也会被吹散得很容易?

免不了令大家都觉得遗憾。

黄少天住得并不远,可惜两年后大家都要提高精神文明水平,不可随地抽烟,不然喻文州还能拿一种相当浪漫的方式计算路程长短时间快慢(一想到这里口中竟开始很矫情又很娇气地发苦)。车在距市区不远的地方停下,他回头看看黄少天,提起一口气来,好像还想说点什么。

比如称赞黄少天的眼睛——那双眼在昏黄的车灯下依然明亮,有那么一瞬喻文州以为自己又见到一只抬起头的豹子。好像不久之前喻文州才真心实意地表达过他的喜欢,是什么时候?在大学自习室睡着的一方抬眼的时候?大火尚未流尽的六月田径场?还是在床上的时候:两个人的汗黏得很紧,与其说是互相抚慰,不如说是纵性乱来?

而黄少天只是跟他说,队长,我到了。

礼节让他同黄少天一道下车,又一道迈进快捷酒店的门。所有的话几乎都已说尽,再没有什么言语能惊动安静的夜色。电梯屏幕上攀升的数字里他们难免视线交汇,但不知是哪一方在这样的时刻竟笑出声来,倒给视线骤改以一个不算尴尬的气氛。

后来喻文州站在一旁,听见房卡刷上时滴的一声,像投入寂静古井里的坠石水声。大概有波澜被敲打上来,但天色已晚,已经很难分辨。

黄少天容他与他同乘,容他一同上楼,容他站在一边观察黄少天如何刷开房门,甚至从一开始就容他过来,站在他的目光里与他作漫不经心的寒暄。但这差不多是喻文州的全部了,再往前一步便是越界。


然后黄少天拉着喻文州的衣领将他带进房门,将他按在玄关上胡乱地亲吻。

他甚至没受到一点反抗。


五、

(车车)

喻文州起来的时候黄少天还在睡,他得以好奇地打量室内:准确的说是黄少天带来的行李。登山包,冲锋装,他看上去像是在旅行,J城不太像是他的落脚点,恐怕G城也未必。喻文州明白黄少天虽然很会谈天说地,但仍有很多事没告诉他——而他也无权得知。可能昨晚有些话是他要对黄少天说的,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:有些遗憾。

说了那么多话,却像什么都没说一样。

他好奇黄少天的经历,好奇他两年里是否有遇到些比喻文州更精彩的人,比恋爱更精彩的事,好奇他怎么比两年前黑了一些,也好奇他虎口上那道浅白伤痕是如何留下。他甚至很好奇黄少天是如何在人群里一眼往出他——但是已经没有问的机会了。

而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。


“唔,”黄少天一边洗脸跟他讲,“你不在的那两年,我去各处旅行啊,酒店车站青旅别人家大卡车都睡过,看到的风景和人都好有意思的。趁年轻嘛就应该多出去走走,身经百战见的多了,就觉得天宽地阔毫无挂碍,会删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,然后才会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。接下来做决定的时候,就会果断很多。”

他指给喻文州看:那道虎口上的疤痕,浅浅的弧度竟有几分像笑纹。

“也遇到了一些很特别的事——你是不是好奇这里?”他捞着袖子,“半年前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抢钱包,就站出来替老天行了一下道,结果被割了一刀。影响不太大啦,但是阿妈听说之后担心得要死,勒令我赶紧回国,不然我大概还会继续在外面漂泊噢?”

黄少天还说:“不过我倒不后悔,而且过了那么久,连后怕都不觉得,下次看到了也还会这么做。我去了南美,队长,我真的……挺开心的。”


喻文州突然想起他要说什么了。

“黄少天,不如……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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